近十年漢服擁躉甚多,從民間追捧到官方推頌,可謂熱鬧非凡。但這股熱潮中確實存在躬而不知其名、用而不辨其義的情況。中華書局出版的《漢服》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這一積疴的疏解。該書意在說衣論道、但并非說教,它走出了過往服飾史課本的窠臼,把服飾史講活了。
該書提到的“漢服”一詞最早起自遼代,當時以契丹服為國服,中原傳統(tǒng)服飾為漢服。當代所說的漢服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體現(xiàn)漢文化的服飾,非遼宋時期所說的漢人服飾。作者以“漢文化為內(nèi)核、非漢元素為補充的華夏文明”作為現(xiàn)代漢服講述的主線,所以何為“漢”,何為“漢族”“華夏”,自然而然成為該書開宗明義需要講清的問題,這為時下混亂的漢服認識走向正途提供了路標。尤其在胡漢區(qū)別方面,該書提到了滿服漢化,圓領(lǐng)袍、袴褶、曳撒納入中原官服,北魏孝文帝胡人漢化,東魏高歡漢人胡化的史實,作者以文化而不以血統(tǒng)為標準的族屬表述將近世史學胡漢區(qū)分的主流觀念推廣到漢服設(shè)計領(lǐng)域,這一點對于體現(xiàn)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的指向非常重要。
在謀篇布局方面,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服飾史課本分為兩種編纂形式:一種是斷代式,就是按照朝代順序敘說;另一種是分類式,就是按照冠、服、裳、飾、料等品類進行羅陳。其引述素材或源于古代典彝,或源于后世研證,不可謂不詳;但從構(gòu)架上來說,過去的兩種寫法所用的古文今譯、斷章摘句、圖文堆砌、古物復(fù)摹的做法給人以睹庖魚、而非賞池魚的感覺!稘h服》的寫作沒有采用時下服飾史課本的編列程式,而是除了服飾實物、制度法條、工筆人物畫這些慣常的佐證材料外,將服裝放在一個個典故里展開,讓讀者在歷史事件中看服裝,如此服飾史讀來更有滋有味。
書中在講中國古代尚寬衣博帶時,引用了《淮南子·齊俗訓》中春秋時期“楚莊王裾衣博袍,令行乎天下,遂霸諸侯”的記載。很多著作引用這段文字都意在顯示中原寬博服裝具有崇高的文化地位,以至于楚莊王心向往之。這虛構(gòu)了當時四夷來朝的氣氛。實則這段記載的落腳點在于穿華夏服裝、成華夏一員,才有資格號令諸侯。畢竟后世熊渠對諸夏的氣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也非空穴來風。同時該書也在努力做到不因疑問而謬斷。對于合襠褲形成的脈絡(luò),該書既講到趙武靈王騎射改革需要騎兵穿合襠褲以便騎乘這個推測,也提到脛衣在漢代發(fā)展為開襠褲,然后演進到合襠褲的可能。作者對于歷史存疑的問題,采用諸疑列置而不強論是非的態(tài)度,有利于讀者客觀看待史論研究的待解之謎。
在講唐代服飾時,書中列舉單絲碧羅籠裙、石榴裙、披帛三個案例,體現(xiàn)了作者講服裝、賦深情的人文情懷。諸如說到石榴裙時,作者引用了李世民去世、武則天出家寫給高宗李治的一首詩《如意娘》,詩中武則天借石榴裙上的斑駁淚痕來申述對李治的思念之情。而《酉陽雜俎》中楊貴妃死后,賀懷智把匣藏的帶有貴妃領(lǐng)巾香氣的幞頭給唐玄宗時,玄宗淚如雨下并說出這是龍腦香的味道。這則故事既講述了領(lǐng)巾可用龍腦香熏的后處理工藝,又借物抒發(fā)了玄宗對楊貴妃愛情的真摯。作者將讀者帶入“物因情而重”的情感世界,講史與抒情順暢地融合到一起。
德與禮是中國服飾制度維護的精神家園,如何讓讀者輕松地感受由衣服傳達的禮教與美德呢?該書沒有采用將《輿服志》法條和儒家文獻分類對比的做法,而是通過典故來反映這些思想。例如,對于敬上忠君的思想,該書引用《史記·儒生列傳》中黃生以冠首履足比喻君臣尊卑不可逾的故事,這既說明了漢代習以為常的著裝品類和搭配方式,也體現(xiàn)了儒生對于社會等級的認識逐步趨向穩(wěn)定。對于以玉比德的認識,作者不但提到了管仲“九德”、孔子“十一德”,更以孔子聽到玉佩叮咚而知南子夫人隔帷還禮的典故來贊揚當時女子守禮謹行的德操。作者將德禮融入服飾史的講述方式,怎能不使當代的讀者對傳統(tǒng)美德心馳神往?
實踐與禮法之間還是存在差異的,日常穿戴才是服裝使用的本來面目。在講到寬衣博帶的地域分布和實用價值時,作者通過《閑情偶記》中李漁的經(jīng)歷進行例說。李漁所在的南方多半是富人穿著絨制的褐,他對朱熹所言“褐,賤者之服;寬博,寬大之衣”十分困惑。當李漁到陜西后,看到貧民穿著毛織粗疏的褐,衣服很大,晚上可以當作寢衣,這才解決了當初的疑問。這樣一則故事讓讀者了解到南方崇尚寬衣,與北方貧民喜歡穿寬博衣服的動因存在根本差異。同時也讓讀者感悟到表象上看南北追求的服裝形式相同,實際上這只是一種巧合。
依托典故講服飾史顯示了作者對服飾掌故稔熟于心的高超駕馭能力,書中作為配圖的工筆人物畫也兼顧了圖證和審美的需求,提升了全書的美感。但該書也存在一些疏忽的問題。例如第四篇“面料紋章”介紹面料組織結(jié)構(gòu)、紡織機械、繡染工藝、紋樣寓意時多平鋪直敘,與其他章節(jié)引經(jīng)據(jù)典、文士幽默的風格略顯差異,如此優(yōu)勢沒有順承,實感遺憾。第六篇第二節(jié)“色彩文化與搭配”“傳統(tǒng)色彩”部分敘說中規(guī)中矩,但“配色常識”部分與傳統(tǒng)色彩的內(nèi)容貫通稍顯薄弱,如能在這一節(jié)提出傳統(tǒng)色彩融入現(xiàn)代審美的思路,讀者于書末處更容易產(chǎn)生意猶未盡的感覺。當然對于斷代問題,因為有的涉及學界分歧,筆者認為作為科普和本?茖W子的服飾文化讀本,暫不詳解也并非不可。(作者為北京服裝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