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眾多名山勝水,形成了獨特的山水文明。黃河長江流域源遠流長,涵蓋了諸多不同民族的思想和文化,造就了驚世絕倫的文學藝術(shù),呈現(xiàn)出紛繁多樣的文明形態(tài)!吧剿辈⒉粌H僅指涉“風景”,而是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山水與天道、仁德、自然、生活方式密切相關(guān),中國山水文明包含著對宇宙、生命、歷史、道德的深刻認知。
中國山水文明的特質(zhì)
首先,山水體現(xiàn)了道的特性,由山水可觀天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八章)水能滋養(yǎng)萬物,不會因為相爭和沖突而破壞自然的和諧有序。水處于卑微的位置,卻彰顯了上善、至德和圣人的無為而治,水之“道”有益于心性涵養(yǎng)和政治治理。水為天下至柔至弱之物,卻能擊穿石頭等堅硬之物,以弱勝強,以柔克剛。南朝宋畫家宗炳表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畫山水序》)。山水以其形質(zhì)之美更直接鮮明地呈現(xiàn)“道”,使仁者在靜觀山水之中因悟道而喜悅。這也印證了孔子所說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按照朱熹的解釋,“知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四書章句集注》)。事理像水一樣變動不居,義理像山那樣永恒不變。山水形成一種互補,將變化與恒常融為一體。通過在山水間游走、居住、體悟、靜觀,人們可參透天地之道、治世之道,成為智者或仁者,抑或兼容兩者,既有智者的內(nèi)在精神愉悅,又有行仁之壽。
《淮南子·原道訓》也明確指出,“山以之高,淵以之深”,山水的自然本性充分體現(xiàn)了“道”和“至德”。水大不可極,深不可測,潤澤萬物,入于無間;而高山仰止,為萬民所瞻。山水最能彰顯道的本性,是人悟道的直觀對象。中國的山水文明展現(xiàn)了“配對”的思維方式,而非西方式的組合邏輯。“山水”融合了靜止與流動、恒常與變化、透明與晦暗、密實和稀疏、整體與部分、陰陽、虛實、高低等兩極的概念。人在山水里通過“回到源頭”可取得新的興發(fā),汲取新的能量和源頭上孕育般的活力,從而解除身心的對立,回到最好狀態(tài)(朱利安《山水之間:生活與理性的未思》)。
第二,山水賦德、山水比德、山水興德也是中國山水文明的特質(zhì)!对娊(jīng)》中有大量描述山水的意象來傳達道德教誨,山水賦德是通過展示山水的原貌來喻指人的德性。山水比德也是常見的傳統(tǒng)用法,如《詩經(jīng)·魯頌·泮水》反復(fù)提到“思樂泮水”,在泮水中采菜,在泮水邊上飲酒,表達對德政的歌頌。詩中還進一步由山水興德,引申出君王要“敬明其德”“克明其德”“克廣德心”,通過修明德性而興邦安民!对娊(jīng)·小雅·南山有臺》也以山比德,用南山北山各種草本植物起興,贊頌具備諸種德性的賢人君子,稱其“德音不已”。《詩經(jīng)》的首篇《關(guān)雎》更是借助河流水鳥植物的比興,歌詠“后妃之德”,“風天下而正夫婦”,使淑女配君子,而進賢思才(《毛詩序》)。君子從起先的“寤寐求之”“輾轉(zhuǎn)反側(cè)”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郧偕姽闹Y相迎,心性從自然的情愛沖動轉(zhuǎn)向禮儀賢德,使性情和德性獲得涵養(yǎng)。山水天地間美好的景、物、人和生生不息的勞作,可激發(fā)人不斷完善自身,走向道德人生。
第三,山水文明關(guān)乎人應(yīng)該如何生活。自然山水可當作怡人的風景,也是我們?nèi)粘I畹囊徊糠。中國歷代存在眾多山水詩、山水畫,呈現(xiàn)山石、流水、魚鳥、草木、風云等自然事物構(gòu)成的景象和意境。詩畫中描繪山水之間的各種變化和組合,體現(xiàn)對宇宙和人世的深層理解。在北宋畫家郭熙看來,“山以水為血脈”,“水以山為面”。畫山可體現(xiàn)為高遠、深遠和平遠三遠狀,同樣,人物也有高遠者、深遠者和平遠者三貌(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人與山水的這種相遇,是內(nèi)外交互的共鳴過程。自然山水使主觀的個體與客觀的世界相遇和聯(lián)結(jié),山水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人既可在山水之間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勞作,又能田園牧歌式地生活,悠游自在地安頓人生。人與山水在精神層面的相遇,前提并非身心的分離,內(nèi)在性與外在性的斷裂,或自然山水的人格化。此相遇過程最終使山水展現(xiàn)為對生命和最好生活方式的啟示,使人在山水世界內(nèi)部完成精神超越、讓生命無限敞開。
山水的內(nèi)化與精神的超越性
山水可居可游,但山水之游并非我們當今的“旅游觀光”。山水可游首先是對心性的陶染,追求精神愉悅和德性完滿的樂游?鬃釉l(fā)出“吾與點也”的喟嘆:在早春三月,與諸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曾點志在自然山水中沐浴、吹風、歌詠,顯示出超然、清遠、樂道、指高的心性,“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鬃痈叨荣澷p這種將日常山水化入精神世界的生活方式,在樂游山水中洞徹天道、開闊心志。
陶淵明同樣在山水田園中獲得了精神的超越,自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其生性熱愛山水,塵世中的各種事務(wù)是對人的羈絆,回歸田園使人重新恢復(fù)了自然本性。正是在自然山水中,陶淵明體驗到“心遠”的超凡脫俗之感!吧綒馊障,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在山水天地間,可使人的精神超脫現(xiàn)世的紛擾,洞察人世和政治的幽微,得到內(nèi)在的寧靜和睿見。
山水也具有宜居、宜學的性質(zhì)。盡管人世充滿勞作的艱辛,人類仍可詩意地棲居在天地山水之間。人在日常勞作之余,還能仰望天空、俯瞰大地,置身于山水之間體悟宇宙天道未顯明的東西。作詩乃是領(lǐng)略未昭明的天理的一種方式,將人的生活引向原初的自然。王維描繪的“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渭川田家》)等,都展現(xiàn)了詩意棲居的美好意象。山水亦是人學習的對象,老子曰“道法自然”,莊子言圣人“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知北游》)。自然山水是人靜觀體道、領(lǐng)略“大美”的對象,人們也能在樂居山水中靜心品讀、游心于宇宙萬物之自然。
山水可近可遠,小橋流水人家便是我們身邊的日常生活,“桃花源”式山水環(huán)境則是遠離塵世的精神生活。像江南水鄉(xiāng)就在我們生活世界的周遭,江南的山水、園林、村落,具有悠閑、自在、隱秀、幽微的特質(zhì),這樣的山水文明更注重靈魂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構(gòu)建。這種悠閑、隱逸的內(nèi)斂特性,有益于個人和政治形成節(jié)制的精神,個體不會過于追求欲望的滿足,政治不會走向過度的對外侵略和擴張,尋求帝國的輝煌。山水介于此世與超越性的彼世之間,乃是隱逸和世俗之地的分界處,可視為此世的超越之地(趙汀陽《歷史·山水·漁樵》)。
山水是歷史的見證者,出沒于山水之間的漁樵深諳歷史之道!扒嗌角嗍氛l千古,輸與漁樵話未休”(劉大坤《新居口號》)。處于山水之間的漁樵,靜觀青山和青史,穿梭于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通過永恒的山水來反思變動的歷史和人世。漁樵如哲人般深入思考宇宙、政治、人世變遷和穩(wěn)定之道,思考無常與有常、俗世與超越之間的關(guān)系(張文江《漁樵象釋》)。漁樵“話未休”是對歷史、政治的不懈探索和追問,因此,山水文明背后隱含著政治哲學、歷史哲學的深刻問題。漁樵隱逸于山水之間,又顯露于大地,悠閑且深邃,閱盡歷史滄桑、人間冷暖,具有內(nèi)在的超越精神。
山水自然對現(xiàn)代生活的調(diào)適
長期浸潤在山水之間的人,會將山水內(nèi)化于人的自然本性。山水的內(nèi)在精神沒有具體形狀,卻顯現(xiàn)于外形之中。人們通過觀看山水的“形”而達其“神”,人的精神超脫于外物,便可領(lǐng)悟至高天理,“神超理得”(宗炳《畫山水序》)。高山頂峰的光輝絢麗與幽谷的晦暗混沌形成一種張力,山水景象在兩極之間的無限變化會給人帶來無窮的興發(fā),不斷催促人回到事物和生命的本源。人沉浸在山水天地間因觀看到本源和秩序之美而產(chǎn)生精神的充盈和愉悅,從而超越單調(diào)乏味的世俗生活,重新獲得勃勃生機的生命動力。山水之美、澄明、溫潤、秀麗、峰回路轉(zhuǎn)、曲徑通幽等等都隱含著天道、人道,人與山水的一次次相遇促使人的精神不斷敞開,最后窺見其超越性的層面。但此超越性處于可感的山水世界之中,并未使人轉(zhuǎn)向彼世。水無根,山有根。人不能長久生活在水上,而要生活在大地上。靜觀山水、臨摹山水,可讓人獲得生命的智慧,忘我而自足。
山水的滋養(yǎng)更容易使人形成和諧、內(nèi)斂、溫厚的心性,建立起穩(wěn)定的精神秩序。山水文明強調(diào)天人合一,宇宙—城邦—個人的內(nèi)在統(tǒng)一。山水文明更側(cè)重從山水自然靜觀宇宙的自然秩序和人的自然本性,更關(guān)注人的精神世界,力圖調(diào)和社會與個人。山水自然與人文的融合,有益于個人失意的排遣,心智的抒發(fā),生活的隱忍和激發(fā)。中國園林作為對真實山水的模仿,便是嘗試將山水自然內(nèi)化于人的精神,使之變成人的家園的一部分。園林中有各種巖石、草木、流水,曲直、明暗、虛實結(jié)合,構(gòu)造精巧、風格獨特,試圖將遠人山水的特質(zhì)移植到人的身邊,使“自然”與“技藝”(人為)融為一體。
自然山水能把人的精神視域重新打開,使人神游其間。在這個過度娛樂化的年代,山水自然可作為人精神失序一種調(diào)適,F(xiàn)代商業(yè)生活已將釋放貪欲合理化,人的欲望的全面釋放也改變了人的自然本性,甚至將反自然的快樂合法化,導致人過度追求不必要的乃至非法欲望的滿足。人們可以不時重返自然山水,通過山水的滋養(yǎng)、浸潤,使自己復(fù)原如初,從勞作的艱辛、各種物欲和人造的娛樂中解脫出來。在真實山水中不斷陶染,人能恢復(fù)自然的苦樂感,形成良好的習性。(作者:林志猛,系浙江大學哲學學院古典文明研究中心教授)